孟遏云1923年生于長安斗門鎮,是著名的秦腔旦角,父親孟光華是易俗社第二期的學生,工須生。她9歲隨父學秦腔,15歲已經名聲在外,是秦腔歷史舞臺上首位女演員。
在陜西開辟先河
如今在西安,能說清孟遏云經歷的老戲迷已經不多了。能夠見到的資料里,對孟家解放前的情況只勾勒了一個大概輪廓。
1912年,時任陜西都督府修史局總纂的李桐軒、同盟會成員孫仁玉一起創建了易俗社,“編演新戲曲,改造新社會”、“不專以營業為目的”、“以補社會教育之缺陷”,拉開了“啟迪民智”、“移風易俗”的新秦腔帷幕。
易俗社的成立,改變了陜西人對梨園行當“惡劣淫穢,敗壞風俗”的印象,也吸引了一批家里貧困又苦于沒有出路的青年前來學藝。孟遏云的父親孟光華是易俗社第二期學生,工須生。
1923年,孟遏云出生。在比較開明的易俗社學習過6年,孟光華決定不給女兒裹腳,并讓她學唱秦腔,而此前臺上所有角色都由男性扮演。
以往的戲曲界,女演員又稱坤伶。秦腔自古不設坤伶,認為女孩唱戲對戲班不吉利,而孟遏云9歲就在父親的教育下,開始學秦腔,很快就能自娛自樂演出一些劇目。
真正想登臺,遇到了大問題,沒有劇社愿意收女演員,連“移風易俗”的易俗社都不接納。孟光華不得不領著孟遏云到外縣搭江湖班子。
1932年冬天,三原縣城隍廟的老戲樓,汽燈沙沙的噴氣聲和一陣開場鑼鼓后,從繡花帳幔后面邁著細碎云步上臺的竟然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一亮相,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頓時沒了任何聲響。當小姑娘“奴本是峨眉山白蛇修煉,修就了五百年白衣大仙”清亮的唱詞一出口,臺下就爆起了叫好聲。
登臺的小姑娘就是孟遏云,天生一副好嗓子,臺風又端莊雅麗,小小年紀就有大家風范,一唱就唱紅了關中。孟遏云的出現,不但在陜西開了男女同臺的先河,還在藝術上創造了男旦轉向女旦的制高點和里程碑。孟遏云也是秦腔“孟腔”創始人。
但不曾想,成名之后的孟遏云卻慘遭不幸。
?厄運接二連三
孟遏云自身天分加上俏麗的外貌,往往唱到哪里便紅到哪里,但當紅之時往往就是厄運降臨之時
那個時代,坤伶首次在秦腔舞臺上出現,必然引起關注,加上自身天分和俏麗的外貌,往往唱到哪里便紅到哪里。但當紅之時,往往就是厄運降臨之時,對坤伶來說,這幾乎是個定數。
據孟的養妹孟小云回憶,上世紀30年代末,孟遏云正值妙齡,已經紅遍了陜西。軍閥馬步青聽說后,把孟遏云邀請到甘肅武威自己家里唱戲,白天唱戲,晚上以打牌為由,把她留在房內,逼其就范,并將孟遏云軟禁起來。
孟遏云當時是父親孟光華的獨女,被軟禁到馬步青家后,她為了緩解父親的孤憤憂思,用110塊大洋買下馬步青傭人趙奶奶家的孫女,送到父親那里做養女。孟家給養女取名孟小云,后來專唱小生。“馬步青家跟皇宮一樣,院落很多,姨太太也多,我被賣到孟家后,經常去看姐姐孟遏云。馬步青自己抽大煙,強迫姐姐陪著抽,姐姐因此染上了煙癮。”孟小云回憶。
孟小云偶爾能見到馬步青。這個軍閥比較胖,留兩撇胡子,有時穿軍服,有時穿便衣。馬步青看戲有個怪癖,喜歡讓舞臺上同時出現雙生雙旦,比如演《白蛇傳》,喜歡兩個白娘子和兩個許仙同時上場;有時興起,會要求戲班在一出戲里多出現幾個花臉。
三年后,孟遏云以母親病重、回西安探望為由,逃回西安。
1943年秋天,孟遏云跟隨父親到漢中天漢劇社搭班演出,被國民黨漢中航空第八總站少校馬桂芳看中。那天,孟遏云在后臺化好妝正準備上臺,突然有人遞上一個帖子,讓孟遏云演完后到馬公館參加堂會,有小車在門口等候。漢中天漢劇社的社長聽說后,連忙在后門安排一輛汽車,孟遏云剛演完,不等馬桂芳的人來接,立即從后面乘車逃離。
不久,西安一個國民黨官員又看上了孟遏云,孟遏云不從,對方以孟遏云抽大煙為由,把她關進了監獄,家人變賣了所有房產加上以往積攢下來的錢財,才將其救出。
解放后專心從事表演
解放后的孟遏云多次赴中南海為國家領導人演出,也曾隨抗美援朝的志愿軍奔赴朝鮮戰場,在戰壕里演出。
1949年解放,坤伶在舞臺上取得了和男伶相同的地位。隨著秦腔舞臺上大批女演員的出現,坤伶一詞早年特別區別于男伶的意義也逐漸淡化。
對于孟遏云來說,再也沒有軍閥、政客的追逐和欺壓,可以專心表演秦腔。
1951年,孟遏云成為易俗社的副社長。她戒掉煙癮,和一個唱秦腔小生的結了婚,專心唱戲,主演的《探窯》《火焰駒》等紅透西北。田漢、梅蘭芳等人都對孟遏云的戲頗為贊賞。
孟遏云(右一)與滬劇丁娥、京劇梅蘭芳等合影
1954年,作家葉圣陶來西安欣賞孟遏云的演出,并在當年的《戲劇報》第二期專門寫下這樣的評論文章:“聽她一句一句唱下去,你心中再不起旁的雜念,惟恐錯過了一絲半毫的愉快跟享受,哪還有工夫想旁的?“她的聲音那一轉,轉一轉之后又像游絲一樣裊上去……”
解放后的10余年里,孟遏云多次赴中南海為國家領導人演出,也曾隨同抗美援朝的志愿軍奔赴朝鮮戰場,在戰壕里給戰士們演出。“演著演著,美國人的飛機就過來了,扔下幾顆炸彈就走”,孟遏云后來給同事們說。
養妹孟小云,此時在戲曲界已經嶄露頭角,1953年也成為易俗社的演員,常與姐姐同臺演出。
解放后的戲曲界,并非一點變化也沒有。除了繼續唱傳統戲,有的劇團開始摸索著唱現代戲。
史料記載,剛開始唱現代戲,由于沒有太多可借鑒的東西,演朱德總司令的往往是花臉演員,背上扎著錦旗,戴上長髯,手提關公刀,上場先自報家門:“我,總司令朱德者是也”;演周恩來的演員則身穿諸葛孔明的“八卦衣”,手里搖著鵝毛扇。
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一代秦腔名角也在感受新社會的變化。
1964年平靜生活被打破
盡管“文革”在兩年后才開始,但在那一年,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的演員已經預感到政治風暴要來
而孟遏云的生活似乎沒有太多改變。她當時每月工資127元,與縣長一個級別。她的戲迷對她也一直不棄不離,每次演出,臺下都擠滿了觀眾。有時候,觀眾爭先恐后,竟然擠破圍墻闖入劇場,最多的時候,場內甚至要擠進兩三千人。看她表演的人多,演出開始后,場下卻秩序井然,大家都在屏息聆聽。
上世紀50年代初,孟遏云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娥娥。易俗社的老藝人說,娥娥很聰明,自小學孟遏云的唱腔,也學另一位秦腔名家蕭若蘭的唱腔,一板一眼好得很。可惜的是,娥娥12歲時,因心臟病夭折。
1964年,孟遏云的父親孟光華去世,讓她又染上了酒癮和煙癮。
為了減輕痛苦,孟遏云在父親去世后給自己領養了個女兒,取名孟紅。
1964年,對整個秦腔界來說,也是平靜被打破的一年。盡管“文化大革命”要在兩年后才開始,但在那一年,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的演員已經預感到政治風暴要來。
首先是批判國歌作者田漢1959年在西安寫的清官戲《謝瑤環》,并忽然把演《謝瑤環》的秦腔演員下放到永壽一個農場體驗生活,通過干農活改造世界觀。演員們剛到農場沒幾天,又接到馬上調回的命令,在人民劇院搞批判性質的《謝瑤環》演出。演員們意識到文藝界要出大事了。
不久后,西北局一次宣傳部長工作會議上,決定在西北文藝界拔一面黑旗:“柯、馬、黃反黨集團”。“柯”是指柯仲平,日本留學回來的老共產黨員,上世紀三十年代被譽為“狂飆詩人”,是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的第一任黨委書記,還擔任中國作協副主席;“馬”是指馬健翎,時任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副部長,陜西省作協主席,陜西省戲曲劇院院長。“黃”是指黃俊耀,時任陜西省戲曲劇院副院長。
已經退休在家的秦腔藝術家李繼祖至今能清晰回憶起當年批判柯仲平的場景。
李繼祖介紹,正在批判柯仲平,柯仲平忽然站起來說:“革命不要我了?我從云南到國外追求真理,尋找共產黨,在國外加入了共產黨,到了延安后黨叫我干什么我干什么,現在怎么說我反黨了?我會彈三弦,干脆我把三弦一掰,回陜北去!”
柯仲平邊說邊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跌倒在地,死了。
第二年,也就是“文革”開始的前一年,馬健翎上吊自殺;“柯、馬、黃”三人中,只有黃俊耀挺到最后,2001年去世。
“文革”先后兩次自殺
重壓讓孟遏云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先后兩次自殺。第一次是吃針頭,第二次是喝安眠藥
1966年“文革”開始,傳統戲被禁止演出,類似孟遏云這些從舊時代走過來的演員,被扣上了“軍閥姨太太”、“專演才子佳人的貴族演員”、“從黑染缸里爬出來的人”等帽子。
養女孟紅回憶說:“‘文革’開始后,由于把我媽批斗得很厲害,我媽想不通,天天酗酒,醉了就打我,但清醒時對我很好。”
孟紅稱,母親被批斗得最慘的時候,一群人把桌子壘三層,把人架到最上面,然后從下面一腳把桌子踢翻,人直接從上面摔下來。除了挨打、關牛棚,孟遏云還要在脖子上掛一個沉重的鳳冠,胳膊被綁在背后,站在卡車上游街,在城墻內的大街上一游就是一天。
后來,丈夫也與她“劃清界限”離了婚,留下母女二人艱難度日。
此時,孟小云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孟衛東。盡管她是孟遏云的養妹,以前感情還不錯。但在姐姐被批斗、游街、大家一起喊“打倒孟遏云”時,孟小云只能跟著舉胳膊,不敢哭,也不敢喊。“當時我心里也很難過,但沒任何辦法”,孟小云說。
親人的相繼離去、“軍閥姨太太”帽子的重壓,讓孟遏云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先后兩次自殺,但都被搶救了過來。第一次是吃針頭,第二次是喝安眠藥。
其實,“文革”時受沖擊的不僅是孟遏云。如今已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秦腔傳承人的馬友仙回憶,當時省戲曲研究院總共400多人,其中50多人被關進牛棚,10來個人進勞改隊,遭批斗的超過七分之一。
類似馬友仙這樣在《紅燈記》樣板戲中演鐵梅的演員,在那個年代也不輕松——每年要演300多場樣板戲,每場最擔心的是唱錯詞要被打成反革命。
再上臺失神韻
1977年,西安率先在全國恢復演出傳統戲。這時的孟遏云因長期酗酒,已經失去昔日神韻風采
幸運的是,這樣的瘋狂并沒有真正持續10年。“文革”后期,對孟遏云的批斗少了很多,單位安排她去掃廁所,甚至允許她上臺演樣板戲。
1977年,西安率先在全國恢復演出傳統戲。孟遏云出場演拿手戲《火焰駒》。那天,劇院外面早早聚齊了她的老戲迷,很多沒買上票的人一直圍在那里,希望能到后半場不收票時擠進去瞅上一眼,有些甚至翻墻跳了進去。那天,連戲中的一些演員也是從院墻外翻進去的——由于觀眾太多無法走進劇院。
觀眾已經不在乎孟遏云唱得好壞,而是想時隔多年,再看一眼身著古裝的一代名伶。
只是這時的孟遏云因長期酗酒,身體越來越弱,已經失去了昔日的神韻風采。但依然保持干凈、整潔的儀表:毛巾和牙刷一個月一換。夏天衣服要兩小時一換。洗完衣服,晾曬到半干,折疊平整后壓在枕頭下面,以便衣服干后有棱角。
花錢方面,孟遏云也沒太多改變,和解放前正當紅時一樣大手大腳。孟遏云的家人表示,三年自然災害時,孟遏云工資還比較高,沒受什么委屈。當時一個肘子15元,給家人說買就買,一點都不含糊,她還接濟過不少團里困難的同事。“文革”后期,養女孟紅已經上了初中,孟遏云時常帶女兒去西安飯莊吃葫蘆雞。女兒正處于長身體的階段,當時臘牛肉一斤1塊8毛錢,孟遏云天天給女兒買。孟紅回憶:“非常香,50米外都能聞到。”
臨終沒讓養女學秦腔
去世前,孟遏云未對自己這一生做任何評價,只是對女兒說:“想吃碗面條。”
“文革”后,孟遏云的養妹孟小云,把“文革”中“孟衛東”的名字又改了回來,如今身體硬朗,每天下午還可以打打麻將。
那一代坤伶中,很多人對錢財沒什么概念。
孟遏云也一樣,“文革”中被抄走的一些名人字畫、書籍,在“文革”結束后,竟然沒有追回的念頭。
1982年12月9日,孟遏云去世,終年59歲,骨灰埋在長安區斗門街道辦西側的一條小土路旁。去世前,孟遏云未對自己這一生做任何評價,只是對女兒說:“想吃碗面條。”
臨終,孟遏云沒有讓養女孟紅學唱秦腔,覺得太苦。
孟紅如今在尚樸路開手機專賣店。孟紅遞給記者的名片上,只印著名字、手機號碼,連具體地址都沒有。
今年8月15日上午,記者跟隨孟紅前往斗門給孟遏云掃墓。那條小土路不足兩米寬,兩側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
一代名伶的墳墓已經被荒草掩埋,孟紅拿把鐵锨在草叢中找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到一塊斷掉的石碑,上面字跡清楚,只是少了一個“云”字。
雖然孟遏云已經走了幾十年了,但她所留下的“孟腔”,以及她在秦腔史上的輝煌,人們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