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七年前的這個日子,陜西戲曲廣播主播李倩、劉軍曾和秦腔名家全巧民老師專程赴臨潼療養院拜訪了易俗社四九級的老師凌光民先生。那次會面后李倩為老先生寫下了《那一位手持白綢的俏佳人》這篇文章。事后張詠華老師深有感觸地說自己就剩這一位健在的老師了,什么時候師徒有機會見面一定好好聊聊他們的過去,那些散落在屬于易俗社的青春歲月。轉眼凌光民先生九十七歲了,李倩翻出了昔日的文章連同他們的合影,這不是回憶,更像是一種提醒,它告訴我們,人生中總有一些人會被常想,人生中總有一些時光會被歷史珍藏。
凌光民,生于1923年,陜西灞橋人,易俗社第十二期學生,主工花、小旦。上世紀三十年代,以《紫金冠》、《青梅傳》、《三滴血》、《軟玉屏》等戲馳名秦壇,與白少華、米忠華、鄧為民并稱為“白米凌鄧”。1951年轉行執教,為易俗社十四期教練、導演,培養了陳妙華、張詠華、全巧民等眾多秦腔藝術名家。1956年調入臨潼劇團,其創作演出的秦腔劇《扈家莊》、歌劇《江姐》等影響深遠。1979年病退,現居于臨潼鐵路療養院。
凌光民先生《雙錦衣》劇照
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見到的最年長的戲曲從業者,易俗社唯一健在的乾旦、易俗社十四期學員唯一在世的教練,他叫凌光民,今年九十歲。
驅車前往位于驪山腳下的養老院,歷史的厚重感不僅僅沉積于眼前的山水草木,更凝結于面前這個精神矍鑠、面貌滄桑的老人。盡管腿腳不好需要執杖而行,但這絲毫不影響記憶的靈動所帶給你的感染和觸動,那不單單是歷史的再現,而是一份被戲曲浸泡養育的生命植被所散發的驚人的生命力。
你很難想象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對歲月的回顧有著多么細致入微的復制力。從十三歲進易俗社學戲到第一次男扮女裝登臺;從第一次毛遂自薦排戲到主動找苗子培養學生;從編排處女作《白蛇傳》到最后一部編創的歌劇《江姐》;從教授易俗社弟子陳妙華、全巧民、張詠華到指導臨潼劇團學生李喜堂、余仙花、張小霞……學生們都已年過古稀、聲名遠播了,那些歲月也早當是“孤帆遠影碧空盡”了,卻不曾想在凌光民言語中,大的段落與小的細節竟如昨天般歷歷在目、觸手可及。是什么讓這個耄耋老人如此沒齒不忘呢?是苦難?是輝煌?是憤懣?是委屈?我無法將六個多小時的談話錄音一一呈現,但不妨將我所捕捉到的幾個片段做一回放,答案不言自喻。
前排:凌光民先生;后排左起:劉軍、余仙花、全巧民、張小霞、李喜堂、李倩
“這下唱了旦了!”這是我第一次從凌光民嘴里聽說的這么句民間說辭,意形容事情辦砸了,可以想象那個時代民間對戲曲演員的成見與認知。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思想觀念下,迫于生活的艱辛,年僅十三歲的凌光民還是邁進了易俗社的大門,只為一個原因——有飯吃。但對于一個在鄉間長大的男孩子來說,涂脂抹粉、穿紅戴綠上臺去唱戲總是“恥辱”的,于是他選擇了逃避,凡遇練功、教戲他能躲便躲,能藏就藏,以至于最后被社長高培支單獨“騙”到教練面前叫人監督著學戲。雖說強扭的瓜不甜,卻不曾想在一次缺角兒補戲時全班找不到人的情況下,他一句“這有啥難的,我就能演”的話,便意外的成就了他的第一次登臺。凌光民似乎真是為演戲而生的,當《紫金冠》里的貂蟬手舞長綢顧盼神采地亦歌亦舞時,臺下觀者無不嘆為觀止,人們迅速記住了舞臺上這第一個手舞彩練的貂蟬,一并記住了他的名字,凌光民。1938年,在入易俗社的第三年,凌光民一連主演三本大戲——《青梅傳》《三滴血》《軟玉屏》,隨即轟動秦壇,觀者一票難求,從此他與同社的白少華、米忠華、鄧衛民開創了“白米凌鄧”的神話,那一年凌光民十五歲。
懵懂的信仰。許多人都說當下是缺少信仰的時代,卻不知有幾人真正懂得信仰的含義。也許七十五年前十五歲的凌光民也沒有深刻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據他所說,就在他大紅特紅的時候,一位部隊官員曾私下發展他成為了一名地下黨員,“不許泄露身份,不許泄露情報”成為他所理解的“信仰”的唯一準則。1947年,在凌光民成為名角后的第十一個年頭,因同行相輕他一度棄藝從商,僅僅一兩年后再度受邀回到易俗社。此番重返改變了凌光民的事業軌跡,他從臺前轉到幕后,開始走上戲劇編導、教練之路。和演戲一樣,僅僅一句“大話”,易俗社將《白蛇傳》的編排任務交給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就在他通宵達旦將改好的劇本拿給前輩安鴻印看的那一刻,安老爺子一聲嚎啕抱住他連聲叫他“好娃”那一刻,還沒有人相信他竟又創造了易俗社的一個奇跡。《白蛇傳》火了,火得一塌糊涂,他對秦腔程式的改良引得西北各地藝術團體紛紛前來觀摩學習,連李正敏都率隊駐扎了一個星期,中間代表馬健翎談了讓他去研究院的想法,卻不曾想被他一口回絕,回絕的不留一點余地。七十余年后,凌光民告訴我,他之所以離開易俗社再回到易俗社,中間又放棄了數度機遇,原因就是他時刻記著自己“地下黨”的身份,他不能讓當年那個唯一的“上級”找不到他。
作者李倩與凌光民先生
桃李滿園。以全巧民的記憶,凌光民是1952年重返的易俗社,而老漢自己卻說是1951年。但不管是哪一年,49級的學生們都記著這個活潑不足、嚴肅有余的凌老師是無何板著臉教他們練功,給他們排戲。“沒有凌老師我就吃不上這碗飯”,提起當年凌光民手拿為她專做的手書 “望而生畏”的板子找她排戲的情景,全巧民幾度落淚,“當時社里沒有人管我,要不是凌老師見我是唱戲的料專門找到我,哪有今天的我呀。”全巧民至今把凌光民叫“舵(duo)人”,關中話“父親”,至今時不時給老人些許接濟。“最孝順的是民娃,可最會演戲的那可是妙華”,在凌光民眼里,陳妙華是天才,他說的“一天不學習教不了陳妙華”的話是認真的,當老人哽咽地說“可惜我那么好的學生早早就不在了”時,我能感受他那近乎失子的痛。提起張詠華,老人公正地說“那認真,下得下功夫”,但還忘不了老師的本職,說最近一本戲曲雜志上刊登的一幅她的劇照動作還是不到位,不如孫利群青蛇的那個姿勢。李喜堂、余鮮花都是臨潼劇團當年的臺柱子,對于這兩個學生凌光民給了句評價“李喜堂是帶著功來的,人家是易俗社的娃,沒問題。鮮花么,那是臨潼最好的旦角,沒人比得上。” 其實,凌光民的學生還有許多,單易俗社49級就三四十名,加上待臨潼劇團的二十來年,不算周邊劇團的受教者,老先生教導的弟子不下百位。
李倩、全巧民與凌光民先生
天降橫禍。就在凌光民的戲和學生都如日中天的時候,剛剛從外地學習回來的凌光民一夜之間被當作“肅反”對象關押起來。“天還沒亮我就讓人從被窩里拉出來,一睜眼七八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當時就尿了一褲”。從那時起,凌光民落下個羞于啟口的頑疾——尿失禁,直到七十多歲才得以痊愈。八個月與世隔絕的羈押讓他想到了死,“要不是上吊的繩子斷了,早就沒我了。”人禍天災讓這個倔強的漢子對易俗社心灰意冷,在得知曾經發展自己入“地下黨”的“上級”早就被國民黨殺害后,凌光民毅然決然地給組織遞了份支援外地的“請調書”,1956年,在組織調配下他來到臨潼劇團,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孤寡一生。在臨潼劇團的二十三年里,似乎又是一個重復的易俗社。凌光民排戲導戲,秦腔劇《扈家莊》、大型歌劇《江姐》是他的代表作。之后便當了“牛鬼蛇神”,直到1976年才恢復了他的教導職務。凌光民的妻子死的早,孩子也都各奔東西,“我現在落個這下場不怪娃們,我這輩子沒管過家管過娃,憑啥讓娃們盡孝?我這是自找的,不怨誰。”
在送凌光民回宿舍的路上,手拄拐杖的老爺子不停地給我示范他總結的戲曲表演十六字訣,“提頂松肩、氣沉丹田、腰脊旋轉、雙目注遠”,“看,這個墊步要這么來,這就叫裊娜……”
依靠在門框邊向我們揮手的凌光民目送著我們漸行漸遠,我回頭,暮色中一位手持白綢的俏佳人且歌且舞……
90歲時的凌光民先生
結尾編者按
那個依門而望的老人如今已邁向百歲,而念念不忘恩師的張詠華老師也已年過耄耋,他們是否還能相逢共話曾經共有的風雨和芳華,請您繼續關注,陜西戲曲廣播官方微信近期將為您帶來后續報道!